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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,不見得華麗

–劉毓謙–

  美,就是人與人交會時併發的耀眼光芒。

  從前有則故事這麼說:當乾隆下江南時,見江上無數船隻熙來攘往,於是問隨從紀曉嵐:「江上有幾條船呢?」紀沉思半晌,回答說:「兩條船,一條為名,一條為利。」乾隆對這個答案似乎感到滿意。

  我卻不這麼想。若浩浩江水是人生,除了名利兩艘大船外,必仍有一葉扁舟,叫美。而我父親,一定悠然自得地在這扁舟上,吹著口琴,唱著歌。 這葉扁舟,載的不是美玉,不是名畫,沒有長江之浩浩,黃河之滔滔,卻載著一串淚珠,一捆歡笑,一個擁抱,是一個又一個的人,在初識、巧遇、相處與離別中,閃現了生命的一線光芒,一絲溫暖,與記憶中浮上的感動。

  說幾個我父親的小故事吧。

  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。當時,「美援」是現在進行式,隨處可見窮人家的孩子穿著麻布袋拼湊而成的衣服,上面印著「中美合作」。我爺爺原本是軍人,但為了生病的奶奶和八個孩子,放棄了軍中步步高升的機會,成為了「窮老師」,從工作到下廚,一手包辦。

  話說那天,我爸爸清早起來,一看,「咦?爸爸跑哪去啦?」我爸心裡嘀咕。「啊!應該是去學校了。真是的,怎麼不帶我去呢?」眼睛一轉,靈機一動,便把弟弟給叫了起來。「走,我們去找爸爸!」說走就走,不過一、二年級的小朋友,膽子還真夠大,這學校可不是說去就去啊!我爸爸家住高雄阿蓮,爺爺任教的南安國小可是在岡山頭──不光是走路不成,連坐公車也得再走山路。但我爸可是和弟弟興高采烈地出發,一路上還「加盟」了另一個也想去「探險」的死黨。

  三個小鬼一上公車,糟糕,沒錢。「去哪?」司機問。「去學校。」司機一看,三個小蘿蔔頭,算了,不跟你們計較。下了公車後,我爸爸他們可樂啦,在山路上邊走邊唱歌,好不快活。走到南安國小,已將近中午。但三個小鬼可就納悶了:奇怪,別說不見爸爸的蹤影,連半個人都沒有。

  正疑惑間,救星出現了。「你們在這裡做什麼?」是沈師母,我爺爺同事沈老師的妻子。三個小蘿蔔頭支支吾吾的說:「來找爸爸。」「唉呀!今天是禮拜天!」真是的,不過誰知道那天是禮拜天呢?又沒有月曆! 沈師母看這三個小孩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,就帶到家裡作客。三個小鬼又開心起來啦,吃飽後又給玩了個天翻地覆,弄得沈師母是哭笑不得呀!玩得差不多,跟師母道了再見後,三個小孩心滿意足地踏上歸途。

  不過,怎麼來就得怎麼回去,漫漫山路,得走到何時?但有一句話這麼說:「運氣也是一種實力。」而我爸爸無疑擁有這種實力。山路走不到三分之一,嘿!又是個救星!來的是我大姑媽──也就是我爸爸的姐姐──的同學。「你怎麼在這裡?」一番解釋後,她好心幫我爸爸找了一輛車,直接送我爸一行人到公車站。 第一個問題解決了,第二個問題還沒完呢。這次,三個小蘿蔔頭偷偷摸摸的上了公車,然後迅速衝到最後一排──臥倒!但這回公車司機可沒這麼好唬過去了,「小孩,坐公車要付錢哪!什麼?沒錢還亂跑!下次不准這樣!」不過罵歸罵,載還是照載。

  一番折騰,好不容易才回到家。據說沒被我爺爺發現,但我爸的死黨可是害他媽媽擔了不少心,之後發生什麼事,可想而知。

  第二個故事,發生在父親初中的時候。 有一位訓導主任,名叫李暄。嚴格不用說,還是鼎鼎大名、頭一個發明「全國郵票自動販賣機」的人物,曾得過全國專利獎。

  一次童軍露營,就是由這位李暄主任帶隊,地點在屏東東港。體驗活動中有一項是生火,李暄主任一看,火生了半天生不起來,一急,主任的面子也不顧了,蹲下來就和學生一起搓啊弄的,搞得灰頭土臉。旁邊一個同學大概看得入迷了,手就這麼一拍主任微禿的腦袋瓜,說:「李暄,不是這樣弄啦!」只見李暄主任頭抬起來,「你說甚麼?」嚇得那位同學魂不附體,「啊啊啊,沒有沒有沒有……」我爸爸差點笑破肚皮。

  第三個故事非常短,只有兩三句話。那時,我爸爸在軍中擔任無線電排長。有一個士兵,常抗命,惹事生非。有一次,他請喪假,父親過世了。我爸爸知道後,特別包了包白包給他帶回去。那位士兵什麼也沒說。後來聽我爸爸說,他回營後,再沒抗命過了。

  我爸爸常說,他兒時有兩個夢,上帝都讓他完成了。一是當軍人,二是當老師。而他唯一的遺憾,是來不及和爺爺一起教書,因為爺爺猝然離世。

  爸爸的身上,我找不到為名為利的偏執,只看見他對人的熱情與關懷。 廣袤的江面上,相較「名」「利」兩艘大船,「美」這葉孤舟似乎粗陋得多。但殊不知,也只有在這粗陋的小舟中,才能看見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終點,而是過程。

  美,就是人與人交會時併發的耀眼光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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